第七章 树上开花(下)


小说:盐店街   作者:江天雪意   类别:豪门世家   加入书签   【章节错误/点此举报】   【更新慢了/点此举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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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清河自秋后几乎天天下雨,天气骤然转凉。
  孟夫人过来林家看望七七时会带着三妹,提过两三次要三妹到林家来照顾七七的起居,总被林夫人婉言谢绝。孟家虽然势大,但在这种家事上,也不便不强人所难,孟夫人说过几次,最终还是放弃了。
  林夫人从不让七七闲着,好在七七也怕无聊,多做些家务也胜过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。林家的下人不算太多,从黄管家以下,连着花工、厨子、做杂事的丫头们一共十五人,黄管家不怎么和七七说话,但他和黄嬢一样为人周到细心,为她省了不少事,遇到她处理不了的情况,黄嬢亦会主动站出来料理。佣人们对这个新过门的大奶奶保持着一种合适的敬意和距离,林家向来严肃拘谨,他们都不多话,从不主动和七七谈心聊天。
  三妹过来的时候,会和七七一起绣枕头套。七七手艺灵巧,卧室里窗帘、坐垫、桌布,都是她亲手做的。三妹和她做着女红,有一搭没一搭谈着孟家新近发生的好玩的事情,比如沅荷跟秀贞闹别扭,被孟夫人训斥了一顿,秀贞想要孩子,不知道听了哪个道士的话,硬要去白马镇摸一个什么菩萨的鼻子,被至聪骂了一顿。
  七七听得格格直笑。
  三妹忍不住笑问:“七姐,你和姑爷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孩子?”
  七七脸一红,啐道:“我才多大,就要当人的妈?”
  三妹叹了口气:“有个小孩子陪你,你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了。”
  七七倒是一怔。
  她寂寞吗?
  七七算了算,新婚后,静渊带她参加过三次酒宴,两次饭局,几次牌局。她自己从不喜欢打麻将,更从没有见过静渊打牌,也从未想象过自己丈夫会打牌。
  秀贞笑过她:“你丈夫是留洋回来的人,怎么可能没点花把势?年纪轻轻就当了东家,不会交际应酬怎么行?”又提醒:“你也要多学着点,跳舞啊,打牌啊,喝酒啊,怎么都得会一点。丈夫在外头,做老婆的也要给他长脸,你别忘了,扬州那个三舅舅,不就是嫌舅妈太过拘谨不会应酬,便找了个姨太太天天带在外头晃悠?有钱人家谁不有个三妻四妾?”
  七七反驳:“可是爹爹就没有!这么多年他就只爱妈妈一个!”
  秀贞道:“爹哪能跟别人比?”
  其实七七也想学着玩,交际场上的应酬她完全不懂,因而在内心中当然怕静渊找姨太太,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太过无知,陪丈夫出去给他丢人。静渊打牌的时候,她便乖乖坐在他身旁,想记住那些牌的名字,名字倒是容易记,可玩法、摆法,她却一窍不通,怎么也记不住。静渊的手长得很漂亮,拿着那些象牙麻将,更是显得修长剔透,她看着看着就走神。
  坐在静渊对桌的杜老板就是清河人称活三牲里的“膀子”,见她呆呆坐着,主动搭话:“林太太平时喜欢玩些什么?”
  七七心不在焉应付了几句,眼睛只盯着静渊的牌。东西南北风,发财加红中,她记了又记,记了又记,再在心里默默背一遍。
  静渊转头瞧了她一眼,轻声一笑:“别在这儿闷着了。这里人都抽烟,把你熏着可不好。”
  “我陪着你。”她陪笑道。
  静渊手一顺,把牌一放,赢了一个天糊。
  杜老板和另外两个对家均笑着哎哟一声,静渊也朗声笑了起来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,向来从容淡漠的他,此时是多么潇洒倜傥。
  静渊笑着拱手:“叔伯们承让!”
  七七侧头看着他,她简直被他迷住了。这个男人气质娴雅,有礼谦恭,又打得一手好牌。哦,她竟然也见到他抽烟了,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抽过烟!
  杜老板的三姨太娉娉婷婷地过来,给这一桌的人挨个敬着烟,凤目含情,走到静渊面前,玉手纤纤递给他一支雪茄,手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亮亮的粉色,娇声笑道:“林东家,你赢了我家老爷的钱,老爷还让我给你敬烟呢,你看,这烟是我点呢,还是你自己点?”
  众人都呵呵大笑,有心要看她开玩笑。七七热血上涌,昂起头,小脸变得通红。那三姨太见七七瞪着她,轻轻拍拍嘴,笑道:“哎哟,东家奶奶在这儿,我可是讨人厌了。”对七七道:“林太太,要不你来给东家点?”
  七七窘得眼睛都快红了,轻声道:“我,我不会。”
  杜老板见她难堪,心里不忍,忙笑道:“金枝,林太太年纪轻,你适可而止啊。”
  金枝娇嗔道:“哼,我才过门几天,你就心疼起别人来了。也是,林太太这么漂亮可爱,跟个小瓷人儿似的,谁见了不喜欢。是吧林东家?”眼神瞟向静渊。
  静渊笑道:“婶子谬赞了!谢婶子的烟。”
  取了火柴,自己把烟点了,动作非常熟练,七七看着他,再看看周围的人,突然间觉得自己非常多余。
  “你回去吧。”静渊说,七七的意念已经游移到远方去了,听到这句话,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,朝外头走去。
  出去的时候,听到杜老板笑道:“她还是个小幺妹,你也不好好陪陪她。”隐隐听到静渊道:“哪有那功夫?”七七本已踏出会馆,听到这话,脚步不由得一僵。
  静渊一直很忙,越来越寡言少语,七七慢慢这是知道他的习惯,这段时间,他一定有非常紧要的事情处理,而这样的时候,他的脾气会变得很怪,她也不敢招惹他。
  晚上他常在外屋查看账簿,怕灯晃得她睡不着觉,他要么去书房,要么就在外头那间屋子。她蹑手蹑脚从里屋出来,给他拿了件外套披上,他既没有回头,也没有说点什么。她心里亦觉得这理所应当。
  偶尔她也会好奇,探过头去看他在书桌上究竟看什么,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,砰地一声把账本扔到桌上,道:“睡觉!”赌气似的,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扔,径自上了床,把她晾在外头,一宿无话。
  所以她只好安静地看他的背影,在柔和的黄色灯光下,他的背影显得高大,安稳,一成不变,他的衣袖轻轻晃动时缥缈得如雾一样。她看一会儿,便默默转身,回到床上独自睡了,过不多时,他会悄然上床,轻轻把她揽进他的怀中。
  一阵秋雨一阵凉,似乎再也没有中秋节那晚那么温暖美丽的月色了。
  余芷兰去成都准备结婚了,锦蓉大学开学,早也去了成都。锦蓉离开清河,并未通知她,反而是静渊无意中说到,她方才知道锦蓉早就走了。
  七七知道静渊与锦蓉家关系日益密切,林夫人见过锦蓉几面,似乎很喜欢这个女孩,夸她知书达理,虽然是个新时代的文明女学生,却没有一点骄矜之气。
  七七当时就站在一旁,脸上不禁一红,因为楠竹私下里提醒过她,夫人总觉得她虽然表面谦和柔顺,骨子里却有股让人不喜欢的傲气。
  那天林夫人特意留锦蓉在家吃晚饭,千叮咛万嘱咐让黄管家一定要把东家叫回来。
  “哪有这么只顾生意不顾家的?他今天若不回来,我可真要生气了,你告诉他,我若生气了,自有让他后悔的事!”林夫人把桌子一拍。
  静渊匆忙回来,见到锦蓉和母亲坐在一起,脸色有些不好看。七七在一旁叮嘱黄嬢和下人们布菜,见他回来,亦无暇招呼他。林夫人便把静渊叫着说话,静渊还是那么少言寡语,林夫人似乎生怕他冷落客人,便主动讲了些静渊小时候的笑话。
  七七在旁边听到,好些事情林夫人从未讲过,这倒让她讶异。静渊在一旁听着,脸色阴晴不定。
  黄嬢轻轻道:“奶奶,你去陪着欧阳小姐说说话吧,这里差不多就好了,不用盯着了。”
  七七心中感激,她自过门后,虽有楠竹在一旁悉心照顾,但黄嬢却也暗自帮了她不少。她去坐到锦蓉身旁,刚坐下,却听林夫人语气淡淡地问:“至衡,沅荷怕是快生了吧?”
  七七一怔,忙算算日子,笑道:“还有些时日,不过也快了”
  林夫人笑道:“亲家公就要抱孙子了,是不是不高兴坏了?”
  七七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,只微笑应道:“是啊,哥哥们结婚得早,却一直没有子嗣。四哥算是第一个有孩子的,家里现在早忙开了。”
  林夫人嗯了一声,把眼睛转向静渊。静渊低着头喝茶,觉察到母亲的目光,只不抬头。
  林夫人道:“宗族延续是大事,你也要抓紧。”
  静渊手中的茶碗禁不住轻轻一抖,七七的脸早就羞红了。
  锦蓉只微笑地看着他们俩,眼眸深处闪烁着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光芒。
  刮了两天风,满园的秋花尽被吹倒在地,到了清晨篱倒花落,草露如碎玉般零乱,庭中积水泛出青白之色,断枝败叶映着迷蒙烟色。鸭拓草由于长得过高,被风吹断后垂头丧气地浸在泥水里,七七便叫了几个小子,把花园那些被吹倒的花都收拾了一下。两个小伙子把袖子挽得高高的,把一大丛鸭拓草扶了起来,一人拿了麻绳把中间捆上做个加固,枝干饱满易脆,加固的时候一用力,便掉了好几根下来,花朵纷纷打在小伙子****的胳膊上,花台上,有几朵蓝花掉进泥水里,溅起小小涟漪,破败的蓝色花瓣,洒在一只蜗牛的背上,蜗牛沿着水洼的边缘慢慢地爬着,身后留下一条细细的痕迹。七七看着它,觉得那似乎就是自己。她才不到十七岁,生活却过得像蜗牛一样。
  中午静渊倒是难得的回来了,她正准备午睡,见他兴冲冲进了屋,难得神色开怀。
  静渊一面脱外衣,一面拿了茶一口喝下,轻轻舒了口气。
  七七见他眼中似闪烁喜悦,忍不住笑着问道:“有什么喜事吗?”
  静渊微笑道:“目前尚未有,但是就这两天,我一直心烦的一件大事情就会解决了。”
  他脸上的笑容一扫多日阴霾,她也为他高兴起来,忙坐起笑道:“还没吃饭吧?我给你弄点吃的去。”
  他把她拦住,微笑道:“在六福堂吃过了,这会子只觉得累,想歇一歇。”
  七七往床里头让了让,静渊脱了衣服鞋袜,也上床来。
  她替他拢好被子。
  “快到冬天了,你那些蓝花就快谢了,好在花园里有腊梅,我看那两种香味差不多。”他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吻。
  她万料不到他竟然还为她记挂着这个,心中一动。
  “七七,”静渊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,“我好累。”
  她眼中的他,虽然心事重,但遇事历来疏冷清俊,云淡风轻,从未听他叫过一声苦,这句话说出来,满带着疲倦,她只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他,紧紧握住他的手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力量传给他一样。
  “这几天冷落了你了。”静渊喃喃细语。
  她把头靠在他胸前,默默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声,过了一会儿方说:“只要你把你的事情做好就行了。”
  他忽然轻声笑了一笑,模模糊糊说了一句话:“树上开花……哼,以为谁会不知道?”
  七七浑然不解,不禁抬起头看了看他,似乎多日的操劳到今天暂时有了一个休憩的时间,静渊鼻息沉沉,已沉沉睡去,手却依旧搂着她,她怕惊动他,只好继续靠着,可却怎么也没有睡着,数着他的心跳,一下,一下,再一下……。
  她后来隐约猜到,静渊脸上的喜色,也许来源于吕家一张请帖。
  同兴盛老板吕清泉大发帖子,邀请众盐商携家眷立冬那天到他府邸赴宴。
  做东摆酒宴,本是盐商之间不成文的规矩。谁纳了漂亮的姨太太,谁修了新的会馆,谁又请了个名动天下的大厨子,哪怕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,都可以借此请客,轮流在各自府邸设下宴席,名为款待,实为炫耀。
  越是快要燃尽的蜡烛,到最后越想拼出一丝光芒来。同兴盛的吕氏家族在清河也是老世家了,虽已到没落之时,可兀自强撑面子,做一些虚张声势的文章。静渊脸上露出不屑的微笑,将请柬轻轻扔在书桌上。
  七七看到,蓦地恍然,“原来如此!”
  静渊道:“什么原来如此?”
  七七笑道:“你那日午觉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树上开花,我当时没回过神来,现在有些明白了。”
  “哦?你倒说说看。”静渊微微一笑,似有颇有兴趣。
  七七脸上有丝淡淡的红晕,羞怯道:“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懂,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,好像古时候张飞败曹、田单败燕,用的就是树上开花之计。一个人处于劣势,要想蒙骗敌人,就会做一些虚假的幌子。虽然吕伯伯家里殷实,但我们清河这些盐商,天天摆酒请客,难保有那么一两家是做的假场合,充面子。”
  静渊笑道:“我说你就是聪明!”
  七七听他夸奖自己,忍不住嫣然一笑,忽然间想起他曾说过不喜欢自己太聪明这句话,便又暗暗有些担心,但见他笑得平静和煦,也就松了口气。
  立冬那天,吕清泉邀请的人不少,连盐店街上那个新来的江津冯师爷也来了。
  冯师爷自替老板盘下晴辉堂后,找了几个伙计,将晴辉堂里两个木搭的货棚拆了,又新买了一辆货车,看样子似要做运盐的生意。他在清河并没有什么熟络的人,便站在欧阳松旁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很谦恭的样子。欧阳松挺高兴,偶尔遇到熟人,便意气风发地介绍给冯师爷,冯师爷连忙送上名帖,极为热情。
  静渊和七七来的时候,善存夫妇及秉忠也来了,正和吕清泉、杜老板等老辈坐着聊天,见到女儿女婿,善存笑着招手,静渊忙带着七七过去。
  善存笑道:“我这女儿年纪还小,以后你可要多带她出来见见世面。”
  静渊亲热地握住七七的手,“就怕她自己不愿意。”
  七七努嘴道:“爹,你知道我,最怕人多的地方。”
  孟夫人笑道:“你好歹也是东家奶奶了,可不要眼浅皮薄,上不得台面,丢你爹的人。”
  七七便向静渊求救:“那你什么时候教我打麻将?”
  静渊呵呵一笑:“你学不会的。”
  杜老板也忍不住笑了,对善存道:“你这姑爷打得一手好牌,那天我、余老板、熊老板,三个老手对他一个,输的落花流水,就差钻桌子了。”
  这时西侧大厅里一桌牌局上有人鼓噪了起来,却是孟家的三少爷孟至诚,和大少爷至聪一起,正与几个公子哥们笑闹着。
  至诚手拿着骰子筒,人却跳到一张凳子上,对吕家的大儿子吕皓天叫道:“你还不服输?脱衣服!”
  皓天一张脸窘得通红,直想耍赖:“不行,下一把!”
  至诚笑道:“谁输了谁脱衣服,这可是你说的!”众人在一旁起哄,至诚把骰子摇得震天响,哈哈大笑。
  善存皱眉道:“不学无术!”
  孟夫人朝秉忠使个眼色,让他去劝劝至诚,秉忠正要过去,静渊却已缓步走了过去,对至诚笑道:“三哥,且先放过吕大哥,我们俩玩一把?”
  至诚脸上笑容不减,却多出一丝兴奋,“林东家,你可是我妹夫,要输了的话,当哥哥的可不好不让你。”
  静渊笑道:“输赢的规矩由三哥定,不过呢,谁输了可不许反悔,该怎么罚就怎么罚。”
  “哦?”至诚从凳子上跳下来。
  至聪和众人只微笑着看着他们俩人,有些人不满至诚张狂,就在一旁起哄。
  静渊脸色平静如水,带着淡淡笑容:“谁要是输了,会怎么样?”
  至诚语气甚是桀骜:“我听说今天吕叔叔家里杀了一头猪,猪血还留着呢,你若是输了,就当着众人的面,喝一碗猪血,可好?”
  静渊点点头,“我若是输了,就喝一碗猪血。那三哥若输了呢?”
  “那自然和你一样。”
  “好!”
  大厅里都安静了下来。
  至诚把骰子拿着正要掷,静渊手一伸,笑道:“慢着!”
  至诚脸一沉:“怎么?”
  静渊朝吕皓天道:“吕大哥,烦你再拿副骰子。”
  皓天感激他为他解围,忙吩咐下人重拿了两对骰子。至诚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,咳了一下,朝至聪看了一眼。
  至聪觉得静渊是在闹着玩,心中好笑,只装作没有看见。
  七七一颗心砰砰乱跳,希望哥哥赢,又怕丈夫输,吕府的下人捧了一碗鲜猪血上来,已凝成鲜红的血块,众人见了,心里都悬了起来,至诚见到那碗猪血,口里冒出酸涩的口水。
  静渊将两对骰子放进筒里,彬彬有礼地放到至诚手中:“请。”
  至诚哼了一声,聚精会神,将骰子筒摇了两三下,飞快往桌上一按,提起来,众人一看,忍不住叫好。
  四个六点,掷了个混江龙。
  至诚心里轻松了许多,笑吟吟看着静渊。
  静渊也收了笑容,从至诚手中接过骰子,衣袖生风,用力摇了两摇,迅速放到桌上,慢慢提起骰子筒。
  四个四,满堂春。
  众人愣了愣,突然间大声叫起好来,只要看孟家三少爷的笑话。
  善存脸色一沉,孟夫人也吓了一跳,朝丈夫看了一眼:“难不成真要让至诚喝猪血?”几个老辈子觉得有些尴尬,秉忠起身,想过去圆场。
  善存朝他摇了摇头,笑道:“孩子们要玩,咱们就别破了他们的规矩。”
  秉忠只好坐下。
  七七却忍不住了,朝静渊快步走过去,见三哥脸色铁青,她便轻轻碰了碰静渊的衣袖,示意他赶紧给至诚个台阶。静渊只端起那碗猪血,微笑着送到至诚面前:“三哥,请。”
  至诚很有些不可置信。
  至聪也不禁慌了,劝道:“妹夫,咱们玩儿归玩儿,三弟刚才也是开个玩笑,别太当真了。”
  “三哥刚才可不是开玩笑的意思。”静渊人虽笑着,眼中的光芒却分外凌厉。
  皓天见静渊赢了,早在心里乐开了花,笑道:“孟老三,要不这样,你若喝了这碗猪血,我就脱衣服给你看,好不好?”
  至诚脸颊旁青筋直跳,一咬牙,接过了静渊手中的碗,七七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,想去拖开他的碗,静渊却将她拉到身旁,就这会子功夫,至诚已经咕咚咕咚将猪血喝了下去。
  围观的人虽觉得恶心,但也佩服他的硬气,鼓起掌来。
  静渊赞道:“三哥真是利落爽快。”
  至诚用手抹去嘴角血迹,突然朝皓天吼道:“你不是说要脱衣服吗?脱!”
  皓天原本以为他会耍赖,全没料到他竟然真会喝掉这碗猪血,这一下自己将了自己一军,只臊得满脸通红。
  “脱!”至诚脸容扭曲,眼睛泛出血丝,嘴张开,里面血红,皓天看得心悸,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。
  “混账!”却听得善存一声怒斥,不待众人回过神,他已走了过来,伸手就给至诚一个耳光。“一天到晚不思进取,吊儿郎当,丢人现眼!给我滚回去!”
  至诚的妻子淑云正在外屋和秀贞她们打牌,听到里头吵嚷,也进来看热闹,没成想见到这一幕,愣在人群里,直窘得手足无措。
  “生下你这个不中用的纨绔儿子,真是家门不幸!”善存兀自生气,秉忠忙上前相劝。
  至诚不发一言,转身便朝外走,淑云生怕公公连自己一带训斥,迈着小脚快步跟在丈夫后头。
  静渊走到善存面前,低声道:“爹,都怪我不好,我这就去把三哥叫回来。”
  善存温言道:“愿赌服输,这是他自找的。早该有人挫挫他的锐气了,我这儿子不中用!”轻轻拍拍静渊肩膀,转身回到座上,笑着对清泉道:“见笑了。”
  吕清泉忙笑道:“您老也别太生气了,年轻人嘛。”
  秉忠看着静渊,“姑爷,您也太不给三少爷面子了,家里除了大少爷,三少爷可是跟小姐最亲近的。”
  静渊淡淡道:“罗伯伯是在怪我吗?”
  至聪见七七还在旁边,怕妹子难过,忙对秉忠道:“罗伯伯,三弟最近玩得太疯了,静渊收拾收拾他也好。”
  秉忠朝静渊深深地看了一眼,回去坐到善存身旁。
  静渊见七七在一旁站着板着脸不吭声,走过来,碰碰她的手臂:“我们也去那里坐会儿。”
  七七把手一甩。
  静渊低声道:“你父母都在这里,不要任性!”语气中暗含一股命令。
  七七还是不理他,想去外屋找秀贞,静渊嘴角一沉,将她拉到身边,“走!”也不顾她暗自用力挣扎,只不放手,直到走到一张椅子旁将她按下去坐好。七七心里愤懑无比,碍着人多,却不好发作,静渊待她坐好,又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,一张俊秀的脸虽温和地看着她,眼色却似乎并不温和,“你哥哥在这里丢人,你若想给你爹娘留点脸面,就高兴点。”
 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,每当他生气的时候语气总是这么平静,她怕自己会点燃一场让大家的难堪的战火,所以生生忍了下去。她冷冷地把脸转开,看着外面,外头走廊上的露台,年轻的女眷们一起坐着嗑瓜子吃点心,欢声笑语的聊着闲天。
  静渊轻轻把手围在她的腰上,低头凑向她耳边:“我改天去给你三哥赔罪,笑一笑,你不想让爹娘担心吧?”
  她忍不住看着他的眼睛,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睛里,似有一股蛊惑人的力量在逼使她,她木然地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,可那笑容转瞬即逝。自与他结婚以来,从未做过任何违拗他的事情,向来对他言听计从,可是这个时候,自幼带来的一股倔强从脚尖蹿向了头顶,她极为冷淡的再看了他一眼,站了起来,朝秀贞她们走去。
  她看到他的脸抽搐了一下,不知为何,她心里竟然隐隐有丝高兴,
  宴席开始。
  清河的盐帮菜分为盐商菜、盐工菜、会馆菜三大支系,以麻辣味、辛辣味、甜酸味为三大类别。富甲一方的川南盐商,就其所食而言,珍馐美味,并不亚于宫廷;排场阔气,更不逊于官府。他们食不厌精,挖空心思变换花样,好像不如此便不能显示自己的豪富。
  吕家的厨子叫黄光头,祖上世代都是名厨,擅长做私家大宴,尤擅水煮与红烧,善用椒姜,料广量重,选材精道。这一天,除了奉上炖了两天的补药汤,更拿出几道绝活。
  一道小碟田鸡肚,就得用上百只青蛙,剖腹取肚,先后用猪油麻油爆炒而成;一小碟炒豇豆,实际上是把豇豆掏空,将剁得极细的拌和着蛋清及佐料的碎肉灌进去,用麻油煎炒而成;就连一道空心菜,也挑选每根顶端两片如雀舌大小的嫩叶,若干斤空心菜才能做上一碟,用麻油炒,鸡汤烹,称之为“鸦雀嘴”。
  运丰号虽然近年来蒸蒸日上,气势渐长,但善存向来过得简朴,在吃喝用度上更是绝不铺张浪费,七七从未见过吃东西能吃出这么多花样,心道:“都说盐巴公爷穷奢极欲,无所不用其极,看来所言不虚。”心里有气,并没有食欲,看着满桌佳肴,却对一向勤俭的父亲陡升敬意。
  上了一道爆炒鹅掌,秀贞给七七夹了一筷,她只好尝了尝,香脆无比,酸辣适度,极是美味。
  吕清泉笑道:“这还是当年黄光头在林东家的玉澜堂学会的菜呢。”
  善存也笑着点点头:“伯铭兄在世时,也最喜欢这道菜。”
  七七心中好奇:“咦?怎么会跟他家有关系呢?”转念间恍然大悟,静渊的祖父林老太爷当年不就是皇宫里的御厨吗?
  吕清泉问静渊:“玉澜堂可还做这道菜?”
  静渊道:“家父过世后,母亲便吩咐厨房不再做了。”
  “可惜,可惜!”
  杜老板忍不住问:“林东家,这菜究竟有什么讲究?”
  静渊笑道:“就是繁琐些。得有一空置的仓房,铺满粗糠,点燃了,让火一直微微烧着,把十几只活鹅放进去,鹅在糠壳地上乱跑,脚掌被烧痛,便会口渴难忍,再用太原井晒醋喂给鹅喝,人在一旁等着,待鹅掌上烫起血泡,当即砍下鹅掌,用热水浇洗干净了,烹调成菜。”
  众人一听,连声称奇。七七听了,却是毛骨悚然,觉得此种吃法太过残忍。本要再夹一块,生生把手收了回来。
  杜老板连连摇头:“太残忍,太残忍。”
  静渊一笑,忽道:“记得当年黄师傅除了这爆炒鹅掌之外,还学了一道菜,今天又听说杀了猪,可是我们都有口福了?”
  吕清泉哈哈大笑:“静渊啊静渊,似你这般聪明伶俐的后生,可上哪儿找啊!”
  七七心想:“难道又有什么刁钻古怪的菜吗?”不一会儿佣人捧着托盘,又上了一道菜来。只见热腾腾一大碗红油,里头冒着切得极顺溜光滑的猪血,血片被煮的透了,光亮无比,但纤维间似有气泡。众人尝了,大声赞好。
  静渊见七七拿着筷子发呆,便柔声对她道:“你尝尝吧,味道很好的。”
  七七心道:“谁知道又是怎么残忍的做法。”却不动筷子,见杜老板在一旁也放下了筷子,估计跟她是一个想法,杜老板见她看过来,对她慈爱一笑。
  孟夫人对七七笑道:“七七,你尝尝,很好吃的!”
  她不好不听母亲的话,只好吃了,虽然有些辣,但确实鲜香脆滑,调料的味道重,但嚼到后来,竟然有股清香味。
  七七忍不住道:“怎么会有糯米味儿?”
  静渊看了她一眼,眼中露出一丝赞赏:“是有糯米。”
  吕清泉笑道:“贤侄,你便再把这道菜的做法说一说。”
  静渊微微一笑:“这道红油血旺,做法倒没有鹅掌费事,不过却要多费点力气和时间。猪要养了一年的上等香猪,用玉米喂食,待长大后出了膘,便将它四蹄捆住放倒,撬开猪的嘴,用竹筒把煮得滚开的糯米稀饭灌下去,必须极快,免得稀饭温度凉了,然后立刻杀猪,开膛剖肚,取下猪的口腔、食道、胃里被烫起的血泡,然后再以佐料烹炒。”
  杜老板念了声阿弥陀佛,女眷们也都惊叹连声。
  七七脸色渐渐苍白,胃里跟着翻腾起来,捂住了嘴,起身离席往外头冲去。
  众人相互看看,目光中带着一丝隐晦的笑意。孟夫人看着善存,眼中又惊又喜。
  静渊的脸色变了,忙朝七七的方向快步走去,向来遇事冷静的他,此刻的脚步却有些发软。
  七七蹲在天井的台阶上,只不停干呕,却什么都没呕出来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静渊跑过来,蹲下身,她抓住他喘气道:“我不舒服!”难受之极,流下泪来。
  媳妇们围了过来,有的说赶紧去找大夫来看看,有的忍不住格格笑道:“哎哟!看什么大夫啊,明明是在害喜嘛。”
  静渊心跳加快,脑子里如一团乱麻,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,害怕什么,还是期待什么。七七又是窘,又是难受,抓着静渊的手不放:“回家去,我想回家。”
  “好,我带你回家。”静渊声音竟有些发颤,把她扶了起来,对赶过来的秀贞道:“劳大嫂去跟岳父岳母说一声,我带七七回家休息。”
  秀贞虽满心好奇,见七七满头大汗,痛楚难当,也不敢耽搁,便道:“记得找大夫看看。”
  车子在路上飞驰,遇到坡坎一抖,七七更觉得翻肠搅肚,只不断干呕,静渊拿手帕给她接着,她却只呕出些清水来,头昏脑胀,嘤嘤哭了起来。
  静渊只好把她抱紧了,像抱着一个孩子,轻轻在她的身上拍着。
  她郁闷了半天,此时一哭,便再也收不住,把静渊胸前的衣服哭湿了大片,一面哭,嘴里似乎喃喃说着什么。
  静渊想听她说些什么,低下头,却登时僵住。
  “你怎么是这个样子?”
  她小小的拳头,放在身下磨蹭着衣服:“你怎么是这个样子?”
  心绪震荡,他只将嘴唇放到她的柔丝之上,“我是什么样子?”他也在问自己。
  ………………分割线………………
  “究竟怎么回事?这算什么?”林夫人声音低沉。
  楠竹神情紧张:“没,没有漏掉一天呐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……。”
  林夫人哼了一声,狠狠瞪了楠竹一眼,楠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把目光投向静渊。静渊坐在一旁,默然无声。
  林夫人叹了口气:“总得再想个办法。”
  “不行。”静渊脸色冷然看着母亲:“不行。”
  林夫人把手往身边案桌轻轻一拍:“孟家巴不得她赶紧给你生个儿子,多一个控制你的把柄!别说你一分一厘都还没有捞着,现在才刚刚起步,也不想想你究竟有多少实力,拿什么去跟他们拼?”
  静渊紧抿着嘴唇,脸色越发白了,眼中却闪着倔强的光:“孩子也是林家的骨肉,母亲不能这样做。”
  林夫人冷冷地道:“你爷爷是被孟家害死的,你父亲是被孟家气死的,如果真让那个孩子生下来,你说吧,你怎么对他?”
  静渊不语。
  林夫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:“我们也说好了,至衡可以生孩子,但决不能生下你的长子,有一个她还不够,再添个孩子,这会是你最大的绊脚石。不要怪我,母亲希望你能有出息,只有先把你放在火上烤,这样你才会变得强大。”她还待再说,却听外头响起敲门声,黄嬢的声音传来:“夫人,东家,大夫出来了。”
  林夫人立刻站了起来,楠竹飞奔过去开了门,静渊的手微微颤抖,竟不敢回过头去。
  那大夫进来,跟林夫人和静渊行了一个礼,“东家奶奶并非喜脉,估计是近日天气转凉,饮食上过于油腻,以致肠胃不调。”
  林夫人似极是失望,“唉,害我空欢喜一场!那就烦劳您开几副药,给我媳妇调养一下。”
  那大夫笑道:“夫人望孙心切,东家奶奶年纪还轻,来日方长。”
  林夫人点头道:“是,急是急不得的。黄嬢,让小孙把大夫送回府上。你再找个人去一趟亲家公那里,他们定然也担心得很。”
  待黄嬢等人走了,林夫人方看了一眼静渊,他还纹丝不动地坐着,脸色木然,可额头上却已渗出细细的冷汗。
  似有意似无意,林夫人轻声道:“我看,那天来的那位欧阳小姐人倒是挺好,她和至衡又是朋友,以后若要在一起相处,倒不是难事吧。”
  静渊轻轻颤抖了一下,那薄薄的嘴唇,抿得更紧了。
 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,似乎时间已然停顿,午后的阳光正照了进来,在多雾、阴沉的清河,这样的阳光是如此珍贵,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  他回到他们的屋子。
  七七已经睡着了,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阴影,头侧向一边,眉头微皱着,真像个孩子。
  枕头套上是她绣的胖娃娃抱鲤鱼,她把枕头套换上那天,他看着上面那个苹果脸、梳着小辫子的胖娃娃,心中却只是酸涩。
  一直以来,他夙兴夜寐,不敢有丝毫懈怠,为了自己心里那份野心,也为了躲避她的真情。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好好陪伴过她,一次也没有带她出去玩过,她是那么活泼爱热闹,可自嫁给他以后,却变得越来越安静,像个征夫之妇,整日盼着他回来,怀着那天真单纯的希冀。
  佛说:三世之后,世间再无你,也就再无等你的我。一辈子,是那么漫长,却又那么短暂。他要和她过一辈子,难道就这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凝望她,如在隔世,如在梦中吗?
  他坐在床边,静静看着她的脸,竟似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