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江浩荡,广阔无比。
白天的时候,舟船来往,繁盛不息。
到了夜间,船只终于少了下来,但依旧有不少舟船,在月色下缓缓前行。
月夜之下,江上江下,灯火万千。
别有一番美景。
就在这时,一艘小舟,缓缓的从金陵方向而来,往扬州方向而去。
远远的,能听到一阵豪迈的声音响起:“白酒新熟山中归,黄鸡啄黍秋正肥。呼童烹鸡酌白酒,儿女嬉笑牵人衣。
高歌取醉欲自慰,起舞落日争光辉。游说万乘苦不早,著鞭跨马涉远道。
会稽渔夫轻买臣,余亦辞家西入秦。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。”
江山的大小船只各个被惊动,忍不住的探头看去。
就见小舟之上,一袭白衣人影靠坐在夹板上,头发散落在后,手里举着酒壶,对着高天之上的明月对酌饮酒。
看上去,竟是别有一番滋味。
“是太白先生。”
一片哗然声在一艘小船上响起,紧跟着在极短时间内,就传遍了整个江面。
是李白,李太白,太白先生。
也不知谁提了一声,江面上的众人这才知道,太白先生被召回长安了。
阔别十年,太白先生终于要被召回长安了。
李白躺在夹板上,听着四周的声音,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从长安贬任金陵十年,他终于要回去了。
“天盛十七年了。”李白轻声呓语,他不由得想到了当年。
开元三十九年,自从武逆篡位之后,重新复国的大唐文武大圣天命皇帝李绚在六十八岁退位,由太子李志昭继承皇位,改元天盛。
李白也就是在天盛元年入仕的,但可惜,仕途不顺,虽然升任殿中侍御史,但因为行事太过激烈,最后被人抓住错处,贬任金陵县令十年。
十年,十年。
长安。
李白紧紧的握住了拳头,
清冽的酒液被倒入喉咙中,李白整个人的眼神却越发的明亮起来。
他要回京了。
圣人退位太上,皇帝登基十七年后,皇帝准备退位。
从今开始的三年,由太子监国。
但……
李白轻轻笑笑,他当年和太子间的关系还算友善,加上中书令贺知章举荐,方才能重新复起。
突然,李白心绪一沉,喃喃的轻声念叨:“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”
孟浩然,天盛十五年病逝。
最亲近的朋友过世,这是李白最难接受的。
李白再度举起酒杯,将酒液倒进喉咙里,一壶酒倒尽,李白喃喃的念道:“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,高山安可仰,徒此挹清芬。”
突然,李白高声大喊: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”
江面上,江月清澈。
远处,扬州城逐渐清晰。
……
扬州码头,一身青色长袍的李昕,在夜色下,搀扶着李白,走下船舱,然后架到了马车上。
他让人找了一块湿巾,仔细的李白擦拭面容,同时有些抱怨的说道:“怎么又喝那么多酒。”
李白靠在车背上,轻轻睁开眼睛,轻声道:“这不是要入京了吗,开怀难抑。”
李昕摇摇头,说道:“此次如今,一定要多谢元丹丘,是他通过福昌长公主,传话了太子,然后又找了贺相,才让陛下默许的。”
“无妨,能回京就好。”李白的目光落在车帘之外,轻声道:“扬州城这些年越发的繁盛了。”
“扬州本就是天下海运之根,又为海军卫本部所在,海外诸夷从扬州,逆漕运而至洛阳,自然繁华至极。”李昕一句话说的有些得意。
大唐海军击大海四方,无人匹敌。
大唐骑兵纵横西域,便是大食人,也从来没有一次在大唐骑兵队手上讨得好处。
更别说,还有翰林院的人,已经到了北极探险,诸般神奇瑰丽的消息,不停的传入长安。
大唐天下已经是极盛。
李白看着李昕,低声问道:“伯父如今在青州可还好?”
李邕,青州刺史。
青州古名北海,所以人们常以李北海称呼李邕。
李白那一句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升九万里”,就是写给李邕的。
本身两家都出自陇西李氏,李白一首诗后,更是直接成了叔侄。
“还好。”李昕点点头,说道:“有消息,阿耶这两年就会调往洛阳,任洛州长史,甚至可能以洛州长史同中书门下三品。”
“伯父要做宰相了。”李白忍不住的抬头,满脸欣喜。
“只是在洛州而已。”李昕有些笑笑,道:“这些年洛州越发的繁盛,所以洛州长史也越发重要。”
“这是好事。”李白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李邕和他一样,同样是倾向于改革的改革派,日后在长安,就越发的有支持了。
李白同时笑着看向李昕道:“伯父的勋和散官都要提了吧,三郎,恭喜你了,终于要入仕了。”
“是!”李昕笑着点头,在李白面前,他也不故作姿态,叹声道:“这些年,科举三年一次,万轲争流,千军独木,是何等艰难。”
“不错。”李白点点头,他当年也是科举入仕的,不过幸运的是,他科举的时候,正好圣人当政末期,圣人特意提他为探花,然后才能顺利转任太子崇文馆学士,监察御史和殿中侍御史。
也是因为他是探花,李白虽然被贬为金陵县令,但金陵县令是从六品上的官职。
李白这一调回长安,起码他的官职要升一等。
最低都是从五品上。
李昕是李邕的三子,家里的兄长都有荫封,轮到他了,却什么都没有了。
虽然门第不错,但依旧需要参加科举。
可科举就难了。
早年一年一次科举,机会还不小,三年一次,寒门子弟的机会就多了许多,相对的,世家和官门子弟的机会就会少上许多。
李昕转口问道:“对了,叔父在潭州任刺史,是不是任期快要结束了。”
李白点头,李昕说的是他的叔父李言冰,他们一家出身西域碎叶城,原本是隋末乱世的时候,迁移过去的。
后来圣人奉高宗皇帝之命,灭国西突厥,绞杀大食,之后又率兵反攻长安,攻破洛阳,重复大唐神器。
李白的叔父李言兵,也是大军的一员。
多年以来,累功而成潭州刺史。
“叔父应该没那么快调回长安。”李白摇头,说道:“说不定要去广州任职……”
李白的话音还未落下,外面的马车停下,护卫的声音传来:“少郎,到别苑了。”
……
李白从马车上下来,看着眼前豪奢的别苑,惊讶的看向李昕道:“怎么来了周天苑?”
周天苑是圣人当年南巡的时候,居住的地方。
圣人虽然也常南巡,但和杨广南巡不同。
圣人南巡向来快来快走,如同行军一般,而不是像杨广一样,铺张浪费,糜费无度。
“当然是江宁郡公发话了,不然就是阿耶也不敢随便将这里让别人住的。”李昕说的是江宁郡公李亨,陈国夫人之子。
李白轻轻点头,然后迈步走进了周天苑。
脑海中,却闪现出了一些传言。
江宁郡公李亨,原本为永昌县伯,陈国夫人之子,圣人当年在婺州任职的时候,永昌伯府出力极大,后来圣人登基,封陈国夫人。
至于江宁郡公,没人知道其父是谁,不过有人说其父就是圣人,毕竟当年圣人就任婺州的时候,陈国夫人就在身边。
民间传言,圣人在扬州有两个“儿子”。
一个是江宁郡公李亨,一个是江都郡公李邕,
李白眼角余光扫了李昕一眼,李昕的祖父李善,是圣人世交,多年来往来极多,甚至于当年李邕的出生,也是圣人对李善进行身体调养之后,才有的。
后来圣人待李邕,便如同待亲子一样,甚至后来李邕入长安城,圣人将旧事的彭王府都给他住。
不过李白清楚,李邕和圣人的关系仅止于此,李邕入长安不久,同样出身扬州的李亨也入了京,并且被李邕邀请入住彭王府,宫里默许了。
这里面的东西,不少人都有猜测。
但猜测终究是猜测。
李亨只有江宁郡公和云麾将军的爵位散官,不过传言,李亨实际上是密卫统领。
统领扬州密卫,监察江南。
……
进入内舍,李昕让人将酒菜端了上来。
李白稍微举起酒杯,问道:“贤弟,长安情况,最近如何?”
“还能怎样?”李昕举起酒杯,饮了一杯后,说道:“圣人在大明宫每日乘热气球游玩,皇帝坐镇太极宫统御天下的,不过去年的时候,有传言,陛下在冬日的某个午后,不自觉的在太极殿丹陛之上睡了两个时辰,耽误了不少正事。”
“陛下毕竟六十多岁了。”李白轻轻点头。
“所以,陛下和圣人一番言谈之后,决定今年开始由太子监国,三年之后,太子登基,陛下退位太上皇。”李昕轻叹一声,道:“陛下身体终于不如圣人,南征北战的好体魄,自身又精通药理……好了,倒是阿兄,阿兄是太子的崇文馆校书郎,此次回长安,任何职,有消息了吗?”
“不太好说。”李白稍微担忧的摇头,说道:“太常寺,少府,秘书省是很有可能的,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不可能,如果太子坚持的话,太子舍人或者太子洗马吧。”
“东宫储臣。”李昕笑笑,然后认真起来道:“当年的那些事情,太子监国期间,阿兄可千万不要碰,有什么,等太子登基以后再说。”
“嗯!”李白轻轻点头,当年的那件事,就是导致李白最后被贬的事情,就是当年的土地改革。
即便是英明如圣人,有些问题也难以解决。
就必须随着人口的大量增长,大唐的土地供需严重不足。
百姓又不愿意去昌州,蕃州和安东,一桩授田案,将整个盖子直接掀了开来。
李白主张,再度清查天下土地,彻底厘定,每名官员,每个人的名下,应该实际拥有的土地上限是多少,哪怕是诸王宰相,也必须厘定。
谁都知道,越是往上,土地的问题就越不受限。
后来,李白喝醉了,腹诽了圣人一句,然后第二天就被贬到了江陵。
但是问题就放在哪里。
“阿兄是对的。”李昕给李白倒了一杯酒,说道:“前些年,监察御史杜甫也开始就此事发声,甚至圣人都将杜甫杜子美召入大明宫言谈,不过可惜两年前,其父病逝,杜子美洛阳守孝,此事才搁置了下来,不过明年他三年守孝明年就满……”
“那就有意思了。”李白忍不住笑了起来,笑的很畅快。
李白知道杜甫,京兆杜氏,而且杜甫的祖父杜审言,还是圣人开元年间的宰相。
“杜子美向来推崇兄长,兄长过洛阳之时,不妨去拜访一二。”李昕低声嘱咐,神色凝重。
“好!”李白没有听出什么,一杯直接下肚,神色之间满是憧憬,甚至有些激昂、轻声道:“终归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”
窗外,月明星稀。